陳界仁這次作品《魂魄暴亂》分為兩個部分;一是連體,二是蒐夢。

 

《蒐夢》陳界仁在圓弧壁上的石板後藏錄音機,不停播放夢境,兩個白色房間一是「入夢房」,二是「錄夢房」。

 

創作是一種生命的力在驅使自己。我無法回答創作是為了什麼。---人能知道生命是什麼嗎?說得出嗎?

 

似乎,我始終在述說同一件東西,生命除了激情、恍惚、還有什麼呢?創作完,就是失落。

 

在夢境中,有一列長長的隊伍,隊伍中每個人都扛著自己的棺材。裡頭,另一個自己有著過度化妝的面孔。

 

夢是不確定的,它無法被複製,永遠只屬於作夢者自己。這個年代,一切趨於同一,我們越來越難找到彼此的差異,只有夢。

 

有一把聲音要我丟棄一切。作什麼都沒有意義。這幾年我不看電視不聽音樂不看報紙……,就只是想像,你問我靠什麼活?簡單,只有想像。

 

藏夢塔有兩個意象;一是聖經中的巴比倫塔,二是佛教中佛陀將肉身分為兩萬八千份,置於兩萬八千個塔中,人們沿著塔迴旋而上,等於是繞著佛陀的肉身盤旋而上。
 

你甜美的屍體 猶如盛開的花朵─陳界仁的魂魄暴亂

【1998.12.4在地實驗訊】「你有沒有想過瞎子的夢是怎麼樣的?不知道他們在夢中看到的究竟是什麼……」

「有沒有朋友說在夢中見過你?在他的夢中你在作什麼?」

「焦慮,你會不會很容易焦慮?尤其是對著攝影機,不要再拍了,夠了,這真是一個不平等的權力關係,我現在要逃到攝影機的後面了……」

陳界仁,自言自語已經成為習慣。不停丟出問句、等待著回應,完全無法忍受對話的短暫空白。不停丟出語句探測彼此的距離、關係,要找一個最合宜的姿態繼續。問句往往是以「你是不是……」起頭,無力無奈的問句讓箭頭轉向,成為內在焦慮的寫實外現。彷彿被棄置野地的旅人,不停地高舉空缺了標記的指南針。血淋淋撕去合宜親切的社會禮儀,暴露著交談的雙方無可彌補的距離,所謂「採訪」、「報導」之荒謬,在於溝通之不可能,在於面對虛構之公眾不知如何自我陳述,更在於語言本質之謬誤。訓練有素的社會行為轟然崩潰,有人竟然是連維持著簡單的社交對應都無能,焦慮於是乎瘟疫般蔓延,填塞了訪談雙方的精神空間。陳界仁瞪視著攝影機,焦慮到生氣,終於說:「等一下是不是輪我訪問你……..」

從88年到95年,陳界仁一直過著半獨居的生活。在新店弟弟的住所,

常常一天說的話只有「老闆,給我一包白長。」長長的獨居生活帶來了一些後遺症。「若一天內必須要打三通以上的電話,對我而言,就像有好多工作,我會想了又想,遲遲不能去做。」「很容易焦慮。你會不會?」

不工作、不創作,不動,那麼陳界仁在作什麼?「幻想。我常常一個恍惚,一天就過去了。這段時間中有一年,幾乎徹底的什麼事都沒作,有一天忽然發現,啊,過了一年。」

堅信一個人永遠比一加許多來的豐富。雖然獨居不必然是因為這樣的信念。

陳界仁這次的《魂魄暴亂-Ⅱ連體與蒐夢》有兩個部分,連體是陳界仁96年以來電腦輸出影像創作的系列延續,蒐夢則是陳界仁為藏夢塔而作的一個「創作」。陳界仁計劃從1998十月起到1999十二月止,收集1000個人的1000個夢想,裝置在以1000塊石板建造而成的圓形塔中,觀眾只要沿著石階向上,貼著每一塊石壁,就可以聽到石壁後錄製的每個不同的夢境。登至塔頂,觀眾就可以進入被各種不同夢境包圍的塔中。這個展出算是呈現藏夢塔建造的預備動作,故名曰蒐夢。在這次展覽會場的牆上,陳界仁陳列了許多石板,每個石板背後都藏了一個夢境,牆壁模擬了未來圓塔的面積,圈出一塊圓弧空間,觀眾一走入圓形展場,即刻陷入眾聲喧嘩。唯一逃避的方式是;選擇一塊石壁,俯耳傾聽,潛入任一不知名的夢境。

「夢境已經是人唯一還能擁有差異的東西了。」這是一個「企劃」的年代,人生活的每個部分都被事先預測、規劃,在每一種企劃中,人都是同一、均質的,差異不見了,人越來越不知道什麼東西能真正自主,只能在被決定好的決定中決定。只有夢境,最私密的夢境,誰也奪不走。夢境是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東西,你不知道為什麼作夢,這個夢有什麼意思?每個人的夢都不同,即使情節相似,也絕對不會「一樣」。「我珍惜著這樣的差異,那是人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了。」

藏夢塔蘊藏了兩個意象。在佛經中有一段記載;釋迦牟尼將自己的骨灰分為二萬八千份,蓋了二萬八千個佛塔,每個佛塔都奉有一份佛祖的骨灰。每一座塔都享有二萬八千分之一佛祖的肉身分割。這樣的意象讓陳界仁十分著迷。另一是聖經中的巴別塔典故。世人要造一座通天之塔,集合眾人團結之力,造塔以通天,上帝大為震怒,恐萬能主宰權威被毀,故使世人操不同語言,彼此不能了解,也再難團結一致,散居四處。「這是差異的誕生記載。用每個人最獨特的夢境建築一座塔,這個塔是差異的塔,不是一致的塔。一致並不迷人。」

早在解嚴前,陳界仁就曾有所謂「行動藝術」的表演。據他的描述是:「夥同一群也是閒閒無事的小孩(那時陳界仁二十歲出頭),趁著選舉一片紊亂,在西門町眼睛蒙上黑布,大吼大叫來回半小時,結束。」。之後更成熟的一次表演是「奶精儀式」,這是一個持續性的演出,四個星期,依序是從鬧區到山區,及山區到海邊的表演。一群年輕人,從東區匍伏爬行到仁愛圓環,進入新象劇場演出,沿途吸引了大批的路人圍觀。從都市的中心漸次位移,演出結束的地點:海邊,對陳界仁而言意味著島的最邊緣。在那樣一個政治氛圍肅殺的年代,這樣的表演有沒有「訴求」?「我一向是最政治不正確的。」陳界仁說。「那個年代,什麼新馬、左派、反體制都還不流行,我也都不懂。演出,只是因為生命狀態吧!在生命經驗中直覺有些東西不對,要喊出來,就作了。」陳界仁在當時與所謂學院人事幾乎沒有任何接觸,一直到後來,也沒有進入所謂的「藝術圈」。

大部分的人第一次接觸陳界仁的作品直覺都是:暴力、煽情。也就是陳界仁96年以來電腦影像輸出的系列。他挪用了南京大屠殺的照片,佈置了遍地兇殘。兩顆頭顱如盛開花朵,在身體上甜美綻放。身著日本軍服的士兵掏出陽具,笑著,正要塞進俘虜的嘴裡。高高吊起的犯人,肚皮有三度空間的刀痕,腸肚正要往外竄出的一刻,畫面凝結。肢離破碎。畫面塞滿了肉塊,可是卻不讓人覺得有血。在陳界仁的創作自述中他寫到:「刑罰作為一種排除構造的具體化儀式,在虐與被虐的糾纏中,旁觀者的參予觀看,使刑罰的行為滲入觀看,觀看是刑罰儀典的真正高潮,一種使「後延」發生的高潮。……..在他們(施刑者與受難者)臉孔或肢體上,是否顯現了心中話語的地圖?而這話語的地圖是否也被書寫在接續的觀看者—我們的肉身內?」

創作自述中對刑罰的詮釋隱然襲自傅科。陳界仁說;「雖然我會用學院的方式來詮釋我的作品,但事實上,早在我還未閱讀這些文本之前,我的作品已然充滿這些。我知道或早或晚,都必須去面對它。」陳界仁90年創作的《度亡路1—亡者的歷史》已然充滿死亡的意象。雖然是以油畫繪製的粉彩色調,內容卻是佛教地獄輪迴的虐殺景象。「當我將這歷史影像重繪後,並將自我肉身性記憶的肉身影像融入這迷霧中繪製,這像是一種在恍惚中,共時性存在般的影像,這影像對我而言是一種境像。…….」

我將這書寫「境像」的過程,一種對自身體內系譜的書寫,一種替自己命名的行動,稱為「招魂術」。

(記者鄭美雅北美館報導)